明武宗年间，宁王朱宸濠叛乱，宦官张忠、朱泰鼓动皇帝亲征，欲趁乱取利。捷报突传：王守仁已生擒宁王。张、朱二人怀恨在心，诬陷王守仁通敌，煽动军士辱骂冲撞，甚至阻挠他犒赏三军。王守仁一面礼待军士，一面安排百姓暂避，免遭池鱼之殃。冬至祭奠，满城悲声，王守仁与军民同泣。随驾大军被其至诚感化，流下热泪。心体光明，暗室自有青天。
腊月里的南江府，连护城河都结了冰，冻得硬邦邦的，像一块块碎裂的灰铁。可这寒意，远不及城里人心头之冷。叛军裹着血腥气味的铁蹄踏碎了城外的薄冰，也踏碎了整个江右道最后一点太平的念想。恐慌像瘟疫般蔓延，城门紧闭，吊桥高悬，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让城墙上的守军脸色惨白一分。
驿道被雪掩埋了大半，一匹快马却如同离弦之血箭，冲破风雪，蹄声沉闷急促，狠狠砸在通往京城方向的冻土上。马背上的信使嘴唇冻得青紫，眼神却燃着灼人的火焰，怀中那份火漆封口的军报，滚烫得几乎要将他胸前的衣甲烧穿——那是足以撬动整个王朝的消息。
与此同时，千里之外的京城，养心殿里暖炉烧得正旺。年轻的皇帝李承昊斜倚在铺着厚厚紫貂皮的软榻上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柄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西域短刀。刀光流转，映着他年轻却有些倦怠的脸庞。两个身着深紫色蟒袍的太监垂手侍立两侧，殿内弥漫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暖香。
“陛下，”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，带着恰到好处的谄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。说话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高禄，面团似的白脸上堆着笑，眼睛却精光四射，“区区江右藩王，竟敢悖逆天恩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！此等宵小，若陛下不亲持天子剑，雷霆扫穴，何以震慑天下不臣之心？陛下神武，正当借此良机，扬我天威于四海！”
另一个太监，御马监掌印赵宏，立刻接过话头，声音更沉，带着金石般的铿锵：“高公公所言极是！陛下御驾亲征，必能摧枯拉朽！届时，大军所向披靡，陛下亲执叛王献俘太庙，何等煊赫！此乃千秋功业，万世美谈！”他微微躬身，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高禄，两人眼底深处，一丝心照不宣的贪婪与算计，如同暗流般悄然涌动。
皇帝李承昊手中的短刀顿住了。他抬起眼，年轻的眸子里映着烛火，先是茫然，随即被赵宏描绘的那“献俘太庙”、“千秋功业”的宏大场景点燃，一种久居深宫被压抑的冒险渴望猛地升腾起来，烧得他脸颊泛红。
“亲征？”他喃喃重复，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刀柄上摩挲，仿佛已经握住了那柄象征无上权柄的天子剑，想象着它在战场上挥动时的光芒。一种被长期规训的帝王生涯所禁锢的、对于驰骋疆场的原始渴望，被这两个贴身太监精准地撩拨出来。
“好！”年轻的皇帝猛地从软榻上坐直身体，眼中射出兴奋的光芒，像一头嗅到了血腥的年轻猛兽，“就依两位爱卿所言！速召内阁，点齐兵马，朕要亲赴江右，犁庭扫穴，生擒朱宸濠那逆贼！”
“陛下圣明！”高禄和赵宏同时拜倒，额头触地，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与恭顺。然而，在他们低垂的面孔下，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隐秘而得意的弧度。一场由他们亲手点燃、意欲从中渔利的滔天巨浪，终于按照他们的谋划，轰然启动了。京城通往江右的漫长驿道上，皇帝的龙旗和象征征伐的旌旄在寒风中猎猎招展，庞大的亲征队伍如同一道缓慢移动的钢铁洪流，碾过被冰雪覆盖的官道。甲胄碰撞的铿锵声、车马行进的隆隆声、士卒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，透着一股压抑的肃杀。高禄和赵宏骑着高头大马，紧随在皇帝的明黄色御辇之后，身着簇新的蟒袍，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。他们面容沉静，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行进中的队伍，偶尔交换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，里面跳跃着名为“时机”的火焰。
皇帝李承昊端坐在宽大的御辇里，初离京城的兴奋已被长途跋涉的枯燥和颠簸消磨了大半。他掀开厚重的锦缎车帘，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无垠的雪野，眉头微微蹙起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闷爬上眉梢。高禄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情绪的变化，他轻轻一夹马腹，凑近御辇窗口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带着一种忧国忧民的沉重：
“陛下，前路尚远，贼势未明。奴才听闻，那朱宸濠在江右经营多年，党羽遍布，爪牙甚锐。王师虽众，然强龙难压地头蛇啊……”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，观察着皇帝的反应。
赵宏立刻默契地接口，语气带着刻意的焦虑：“高公公所虑极是！陛下万金之躯，身系天下安危。奴才等日夜悬心，唯恐那贼子困兽犹斗，或有亡命之徒，行刺王驾，惊扰圣躬……这后果，奴才们万死难赎！”他声音里带着颤音，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可怕的景象。
皇帝李承昊的脸色沉了下来。高禄和赵宏描绘的“地头蛇”、“亡命之徒”的阴影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刚刚燃起的雄心。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佩剑的剑柄，指节微微发白。御辇内温暖如春，他却感到一丝寒意从脊背升起。
“那依二位爱卿之见？”皇帝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高禄心中冷笑一声，面上却更加恭谨：“陛下，行军贵在稳妥。奴才斗胆建议，大军缓行，步步为营。一则，可令沿途州府备足粮秣军需，稳固后方；二则，可广布侦骑探马，将贼巢虚实、朱宸濠动向，尽数掌握于陛下股掌之间！待时机绝对成熟，陛下再以雷霆之势，一举荡平，方为万全之策！此乃……‘以逸待劳，后发制人’！”
“以逸待劳，后发制人……”皇帝李承昊低声咀嚼着这八个字，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些。这听起来既稳妥又智慧，符合他对“圣明天子”的想象。他缓缓靠在软垫上，眼神望向车窗外缓慢移动的雪景，烦躁被一种等待猎物的耐心取代。“准奏。传旨，三军缓行，广布侦骑，务必将叛军动向，巨细靡遗，报于朕知！”
“陛下圣明！”高禄和赵宏齐声应诺，声音洪亮。两人勒马稍稍落后御辇几步，对视一眼，眼底那团名为“时机”的火焰，燃烧得更加炽热而得意。车轮滚滚，碾过驿道厚厚的积雪，留下深而杂乱的辙痕，如同一条蜿蜒的巨蟒，缓慢而沉重地向着战火纷飞的南江府爬去。每一日缓慢的行进，都在为高禄和赵宏精心编织的渔网增添着无形的丝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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