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新闻客户端 泊也

六月的风裹着梅雨季的余韵,当好友提及爬白云山时,我心底掠过一丝微妙的诧异——生于斯长于斯的山乡子民,竟要刻意攀登一座“家门口”的山?可当脚步真的踏入南都禅寺的青石板阶,看着飞檐斗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那股子对“熟悉风景”的轻慢,忽然就被寺钟的余震敲碎了。
前一日的雨给山路敷了层湿润的釉彩,青苔在石缝里泛着油亮的光,野蕨草的叶片垂落着水珠,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翡翠盘。空气里是草木发酵的清甜,混着泥土被晒暖后的腥香,这是乡野特有的气息,比任何香氛都更叫人熨帖。同行的小朋友被一只停在蛛网前的螳螂勾住了脚步,我们便索性在蜿蜒的山路上走走停停。

山道上的人渐渐多起来,像是一场不期而遇的市集。有穿运动服带小跑的年轻人,汗水在额角凝成晶亮的线;有银发老者拄着拐杖,步伐稳健得让人想起山涧的磐石;最有趣的是拖家带口的队伍,孩子的笑声像散落的山雀,在枝叶间扑棱棱地飞。

我原以为走山路是熟稔的事,却不想被小朋友的好奇心绊住了节奏,索性放慢脚步,才发现那些被忽略的细节:树干上苔藓长成的抽象画,叶片上蜗牛爬过的银白轨迹,还有石缝里钻出来的野草莓,红宝石似的挂在茎秆上。

行至半山腰的凉亭,忽听得几声沉喝。只见一位灰衣人正以手为足,在亭边空地上练倒立,双腿绷直如松,额角的汗珠坠落在青石板上,溢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。他的动作娴熟得像山风掠过竹林,没有半分滞涩,显然是日日与这山冈厮磨的常客。我驻足观看时,他忽然翻身落地,对我颔首一笑,袖口扬起的风里,都带着股子刚劲的草木气。

临近中午时分,阳光终于冲破了云层的伪装,不再是林荫下的温柔模样,而是火辣辣地砸在裸露的山脊上。同行的队伍渐渐分成了两派:有人望着越发陡峭的石阶皱眉,以“恐高”为由选择折返;有人却像被山顶的召唤勾了魂,执意要往上攀。我跟着最后两人继续前行,脚下的石阶忽然变得粗糙——那是人工开凿的痕迹,石块边缘留着凿子的钝痕,有些地方还嵌着未清的碎石。忽然就想起山脚下南都禅寺的香火,想起这山路上来来往往的人,原来这看似野趣的攀登,早有无数双手在光阴里默默铺陈。

越往上,山风越发起劲,像是台风来临前的预演。猎猎风声里,山顶的五星红旗先声夺人——那抹红在苍绿的山巅格外亮眼,像一团燃烧的火焰,被风扯成流动的绸缎。
当我们终于站上顶峰时,胸腔里的喘息忽然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:脚下是铺展成画卷的田园,金黄与墨绿交错,田埂如五线谱般蜿蜒;远处的高速公路如银链穿城,高铁轨道则像两道平行的琴弦,伸向云端深处;更远处的山脉连绵成浪,而头顶的蓝天白云,仿佛伸手就能扯下一角来擦汗。

“一览众山小”的诗句突然蹦出脑海,却又觉得不够贴切。这里没有五岳的险峻,没有名山大川的磅礴,有的只是一种近乎随性的辽阔——像是邻家大哥敞开的胸怀,质朴,却让人安心。崖边有几株被山火烤焦的枝干,黑黢黢的轮廓倔强地指向天空,枝丫间竟还冒出了嫩绿的新芽,在风中轻轻颤动,像在诉说着与这山共生的韧性。

下山时遇见几个姑娘,正围着一块平整的岩石摆拍。她们举着手机,对着镜头笑得灿烂,发梢被山风吹得凌乱,却丝毫不减兴致。其中一个姑娘不小心踩滑了脚,旁边的同伴连忙扶住她,惊呼声里满是不加掩饰地亲昵。忽然就觉得,这山的妙处,正在于它接纳了所有的姿态—既有晨练者的自律,也有游客的随性;既有香火缭绕的庄重,也有山野间的嬉闹。
想起曾爬过的那些名山,要么是索道上的匆匆一瞥,要么是人群中拥挤地打卡,那份被攻略规划好的“壮丽”,总带着点刻意的距离感。而白云山不同,它没有显赫的名声,没有被过度修饰的景致,却在每一级石阶、每一阵山风里,藏着最真实的人间烟火。就像寺前那棵百年樟树,枝丫上挂着祈福的红绸,有的字迹已被风雨模糊,却依然在岁月里飘摇,见证着凡人的心愿与山的默允。

很快,我们回到山脚下。回头望去,白云山已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蓝雾里,山顶的五星红旗变成了一点跳动的红。朋友说:“其实这山不高,可每次来都觉得心里敞亮。”我忽然懂了,所谓“不虚此行”,并非因为征服了多高的海拔,而是在这座小众的山冈上,我们终于卸下了对“远方”的执念,在熟悉的风景里重新发现了惊喜——原来真正的山水之乐,从来不在盛名之下,而在与一座山坦诚相对的时刻,在你愿意为一片落叶驻足,为一声鸟鸣心动的瞬间。
这山像一位沉默的老友,守着一方天地,等着每个愿意放慢脚步的人,来此拾得一掬清欢,把烟火人间的温柔,悄悄藏进心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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