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观是北宋词人中,长的很豪壮,但作词很婉约的词人。
在我们的印象中,秦观大概是个身材清瘦皮肤白皙仙气飘飘的书生,这来源于秦观那些轻灵的悲伤的婉约的词作,来自于他那些美丽的爱情词,来自于传说中他和苏小妹的爱情。但,这一切都是假的。
首先,秦观是一个长相粗暴的汉子。是大胡子,黑大个,长得一点都不婉约。
第二,秦观一开始并不想做个词人,更不想做个婉约派的词人。同宋朝其他词人一样,把词看成是“小道”,而他们的理想是进入朝堂,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。但最终,秦观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,他的词被元好问讽刺为女郎诗,他又被誉为婉约派的大宗师,还被人与晏几道一起说成是“古之伤心人”。
第三,秦观其实与晚唐的李商隐一样,被人披上了婉约朦胧的外衣。但他们的志向却是治国安邦平天下。秦观饱读兵书,曾经向朝廷上书,纵论天下大事,俨然是一个忧国忧民的战略思想家。
但是,秦观的一生,终于没有活成他想要的样子。秦观的一生始终与老师苏东坡命运相连,作为苏党的重要成员,苏东坡被贬,就意味着秦观被贬,而且比苏东坡远,比苏东坡惨。
于是,怀才不遇的秦观,由一个豪气干云的壮汉变成了悲悲切切的“女郎”,他不再奢望朝堂,不再渴望塞上,而如同柳永一般,一转身游走于歌儿舞女之间偎红倚翠,写悲悲切切的情怀,写红粉的情歌。于是,秦观成了“古之伤心”人,成了北宋一等一的情歌王子,成了诸多歌女心中的白马王子。
秦观的词充满了悲伤的味道,他的词中总是“飞红万点愁如海”,总有“自在飞花轻似梦,无边丝雨细如愁”的哀愁。主要是因为他理想的破灭,前途的无望,终日处于被贬之中,从一个异乡,走向另一个异乡。在这种天涯孤旅的情绪的笼罩之下,秦观写下了他最悲伤的一首词。因此,这首词可以作为秦观古之伤心人多代表作。《踏莎行》:
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。桃源望断无寻处。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
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。砌成此恨无重数。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。
写这首词的时候,秦观得到了一个坏消息,不过,坏消息对秦观来说已经是生活的常态了,他被从贬谪之地郴州,被贬往更偏远的地方。距离朝廷和家乡越来越远,这意味着他的未来更加绝望。秦观不是王昌龄,王昌龄能在绝境中写下“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两乡”,他也不像老师苏东坡,旷达的苏东坡无论到了哪里,都能泰然处之,因为他坚信“心安之处是吾乡”,而秦观天生就是个悲伤的种子,因此,无边的愁绪让他的这首词更加伤感。因此,我们可以说,这是伤心人写的一首伤心词。
但这首词没有说愁,因为诗词贵在含蓄,要是那词搞成愤怒摇滚的话,那么就失去了词的味道了。秦观用他悲伤婉约的风格,一开始就为我们营造了低沉忧伤的意境。
暮霭沉沉,楼台消失在浓雾中。假如我们把秦观的人生看成是一座楼台的话,那么这座楼台没有阳光的照耀,甚至连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都没有,而是被笼罩在看不见前路的浓雾之中。浓雾笼罩,见不到路,也无法呼吸。这是他悲剧人生的一个隐喻。
月色朦胧,渡口也隐匿不见。这同样是伤感的隐喻。在秦观看来,人生的河流,既没有舟楫,也没有渡口,自己向往的桃花源更是无处寻觅。在这样的时刻,秦观的愁思与伤心达到了定点。让人更加伤心的是,周围一切的景物似乎都被蒙上了伤感的气氛——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时节,孤独的秦观独居在孤寂的客馆,而此刻,斜阳西下,杜鹃声声哀鸣!
词的上阙,秦观完全没有说伤心,没有说绝望,而是用了一系列孤独的灰色的甚至是让人无法呼吸的意象,来表达自己的伤心:浓雾笼罩的楼台,月下无处可寻的渡口,灰色的斜阳,孤独的旅人与旅馆,还有啼血的杜鹃。这真是不着一愁字,而满满的都是悲伤。这就是中国诗歌中情景交融艺术的妙处。
在词的下阕,秦观开始讲自己的心情与故事。秦观从郴州被贬往更远的地方,从此自己距离家乡更远,大概有生之年回到故乡的希望更加渺茫。远方的友人的音信,寄来了温暖的关心和嘱咐,却平添了他深深的别恨离愁。在秦观看来,亲友的每一封书信,都像一块沉重的砖头,一点一滴堆积在心头,砌成一堵墙,自己再也无法逃离。
最后,秦观的失望与无奈之情,达到了顶点。但秦观并没有呼天抢地,他用了一种最婉曲的形式,去追问郴江,郴江啊,你本来是环绕着郴山奔流,为什么偏偏要流到潇湘去呢?
这正是压在秦观心头的疑问:为何美好的理想最终总是无力且彷徨?为什么天地之大自己却无路可走,为何自己被越贬越远?就像是郴江一样,本应围绕着郴山,为何却向潇湘而去呢?
这正是秦观对自我的追问,这也是对不如意的命运的追问。
其实,秦观的追问恰恰反映了生活的本质:我们都是不由自主的旅客,我们知道从哪儿来,但不知道在命运的裹挟之下,最终要到哪里去,你想要的不一定得到,你不想要的,不一定推得开,这就是生活,这就是命运。